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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公主香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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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.姻緣

癸戌年六月初二,宜嫁娶。

皇城內,十裏紅妝。當今聖上最鐘愛的幼女,今日出嫁。絡繹不絕的妝奩從宮中流水一般湧向新建成的公主府,隨嫁宮女們裊娜的肢腰迷了多少路人的眼。

夜深,喧鬧的人聲散去,新房內,終於只剩下一對新人。空氣中浮動著一股說不清香氣,沁人心脾。

王甫齡走近床邊,執起垂著頭坐在床上的女子的手,男人的聲音和他的容貌一樣輕易撩動人心:“公主。”

一身金紅的鳳冠霞帔將新嫁娘的臉映得更紅了。她緩緩擡頭,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暈黃的燈下流動著水晶一樣的光澤,櫻紅的唇飽滿而豐潤,右眼下一點小小朱砂痣為她原本端麗的臉平添三分靡艷。

“終於……娶到你了。”男子溫柔笑言,新娘子低低一笑,笑靨如石落湖水撞進男人的心窩。他情不自禁靠她更近些,“你真好看。”誠摯的一句讚美,卻惹來佳人臉上一片紅霞。

越靠近她,那香氣越清晰,如百花怒放,又混著蜜糖般的甜香,糅合成一股撩人的異香。這就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皇女,天香公主身上天生的體香,而她是他的妻。大唐最美麗矜貴的女子,如今在他的懷中,低頭嬌羞。王甫齡慢慢低了頭,輕輕吻上那兩瓣嫣紅。

空氣中的香氛愈加馥郁,幽幽湧動,直欲滲進人骨子裏去。

“駙馬……”懷裏的人兒低喚了一聲,卻是輕輕掙開了他的手,“我今日身體不適,你……到書房去吧。”

猶如一桶冰水當頭潑下。

王甫齡擡起頭,瞇了眼看眼前人的神色,半晌,他退開身子。“我知道了。”男人站起來,“公主好好休息。”

他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,仿佛今夜不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,他的妻子剛剛也只是說了一句暖人的情話。

一身大紅喜袍的男人打開門,離開了喜房。

房間裏久久無聲,直到侍女怯怯地敲了敲門:“……公主。”

良久,屋裏方傳來女子淡淡的吩咐:“把燈熄了罷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玉筍般的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,唐茗嫣在黑暗中面無表情地閉上了眼。那顆殷紅的小痣在她輕撫的指下,仿佛顫了顫。

一室暗香,漸漸淡開。

翌日,駙馬來請公主同用早膳。

花開富貴羊片子,豆腐燴鹿尾,翡翠錦魚湯,紅棗蓮子羹,蜜餞,幹鮮果……細細地擺了滿桌。

“嘗嘗這個。”王甫齡將一塊魚腹上的嫩肉搛進唐茗嫣的碗中。她擡首對他嫣然一笑,男人也含笑望著她。一對玉人,新婚燕爾,深情對望。這一刻整個廳裏似乎都洋溢著春日的融光,暖得人心都要化了。

昨夜發生的一切,像是不曾存在過。王甫齡像所有愛妻如命的丈夫那樣,細心地給她挑出魚刺,留意她的每一次皺眉,無微不至的關照,勝過最忠心的仆人。

兩人婚後的第一餐就這樣在和美的氣氛中結束。

當天晚上。

新婚夜之事再度重演。駙馬笑笑,離開了還未來得及撕下喜字的新房。

第三天,第四天……同樣的事再三反覆。公主的貴體似乎存心和駙馬過不去,始終“不適”。

七天後,按皇室規制,出嫁的公主身著朱紅,回到了金碧輝煌的皇宮,歸寧。

紅墻金頂琉璃瓦,雕欄畫棟,蟠龍飛鳳,宮門前兩行守衛,手中刀劍森冷。這偌大的皇宮,像一只威風凜凜的兇獸,那大開的宮門就是它的血盆大口,若無法駕馭,便只能被吞噬殆盡。

王甫齡靜立在宮門十步之外,望著宮門,等那個朱色的人影出現。日頭已偏西,他也已等了許久,他身後的馬車上,馬夫昏昏欲睡。

落英打著旋兒飄落,遠遠的一抹紅色綽綽約約出現在男人視野之內。王甫齡眼波一動。一襲朱紅流蘇曳地長裙,頭上兩根玉色鎏金長花簪對插,璀璨光華——正是今早入宮的天香公主。而她身旁還多了一位男子,寬袖廣袍,身形頎長。隔得太遠,王甫齡看不清他的面容,只隱約覺得這人自己是不認識的。

待得近了,王甫齡終於看清他的樣子:修眉鳳目,雪搓玉雕一般的挺直鼻梁。他正與公主說話,眼波流盼,仿佛有無限情意在其中。公主亦是含笑相應,笑靨燦若春花,暈生雙頰。

那兩人終於發現了他,王甫齡清晰地看見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間,公主的臉色變了幾變。他裝作什麽也不曾察覺,笑著迎上前去。

公主說,駙馬,這是我師兄風染。他此番來皇都,將在我公主府小住一段時日。我正好有些調香上的事宜要請教他。

風染——那個有大周第一調香師之稱的風染?王甫齡一驚,面上卻不動聲色,只含笑點頭,公主高興就好。

公主微笑,攜了那人,越過他,走向她的鳳輦。王甫齡默默轉身,登上馬車。在無人的車廂中,他微微一哂。

只要不影響到他的地位,其餘的……就隨那位公主的意罷。

成婚後的第十五天,按規制,明日駙馬就要搬出新房,以後只有公主允許了,才能進入公主的閨房。若公主哪日想和駙馬在一起,就點起房外的彩燈,侍兒就會去請駙馬。

王甫齡曾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那個女子的心,但如今他卻不確定了。風染讓他有些不安,而公主遲遲不肯圓房也讓他疑慮。大事未成,他現下最大的仰仗仍是公主的愛。大周公主同駙馬仳離早有先例,他一步步走到今天,不容許任何可能妨礙他的因素存在。

今天是最後一天。王甫齡尋思,之前幾次旁敲側擊,唐茗嫣俱是含糊過去,等明日他搬出公主府,兩人見面的機會只會更少。公主的態度讓他警惕,或許他應使些手段讓她……王甫齡正思量著,卻見一個小婢過來,屈膝一禮,道:“公主讓婢子來告知駙馬,明夜,公主房外會點起彩燈。”

王甫齡揚眉。

……

夜。

黑暗中,女子靜靜坐在床沿。

是因為羞澀所以不願點燈,還是為了其它的什麽?黑暗讓人可以繼續抱著幻想,將眼前的人當做其他。

屋裏的熏香濃到幾乎刺鼻,王甫齡走近那人,俯下,貼近。

交疊的身軀揭開暗夜裏的真相,屋內濃濃的熏香掩不去那人身上沒有異香的事實。

黑夜中的男人彎了唇角,眼底卻有一縷嘲弄。

床幃落下,一室迷亂。

此後每逢初一,公主閨房外便燃起一盞彩燈。白日裏,駙馬和公主的感情還是那麽好,同桌而食,同賞秋景,形影不離。

府中一個小婢引起過王甫齡的註意。那個叫青萍的女婢,有一回他扶起她的身子,忽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。她慌亂地看著他,低低解釋她方才突然一陣暈眩而站立不穩,多謝駙馬及時援手。

他盯著她,似在分辨她這話裏的真假。半晌他放開她,女婢屈膝一禮,匆匆離去。王甫齡轉身,看見身後的公主。

他不知道她在那裏看了多久,只是她的臉色如此蒼白難看。

他再沒見過那個名喚青萍的婢女。

貳.纏醉

王甫齡奉了聖旨下江南賑災。皇帝日益寵信他,一些極機要的事也開始交給他處理。此次下江南,名為賑災,實是去查處那裏的叛黨。他打點好行囊,邁出公主府的大門。正要離開,忽聽身後一句:“齡郎。”

王甫齡回首,看見那個相伴了半年的女子。身披狐裘,一身雪白,無暇的狐毛圍在頸間,襯得她愈發容顏如玉。

他這一去,至快也要一個月方能回來。一個月的時間,她能和風染毫無忌憚地日夜膩在一起,她必定感到很快活罷。

她走過來,為他披上一件大氅。他配合地俯低身子,讓她為他系上衣襟上的絳帶。她系好了衣帶,擡頭看他,王甫齡疑心自己在她的目光裏看到了許多不應該的情緒,比如擔憂,比如……不舍。

她張著唇,似乎想說什麽,卻又久久不語。許久,她低低道:“……早些回來。我在家裏等你。”

男人心頭百味雜陳。半年的朝夕相處,讓他對這個女子已不僅僅是利用那麽簡單。她美麗,聰穎,善解人意。他也並非鐵石心腸,有幾回他分明看到她望著他的目光有著眷戀,而他自己,伉儷情深的戲演多了,有時竟也分不清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。

王甫齡無聲一嘆。

“天冷,回去吧。”他撫了撫她的發。她點頭,轉身,而他也轉身踏上去往南方的馬車。

馬車行出了很遠很遠,仿佛突然感應到了什麽,男人霍然撩開簾子,視線裏,遠遠的,那個白色的人影還站在門前,隔了那麽遠,她烏黑的發已經模糊不清,唯獨一身的素白,幾乎與白雪融為一體。再一個眨眼,連那點素白也不見了。

馬車繼續前進。王甫齡慢慢放下簾子。他倚著車壁,眉頭漸漸蹙起。

一個月後,駙馬回來了。他圓滿地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任務,皇帝讚許了他一番,又賞賜了些珠寶,公主府裏更是一片喜氣洋洋。

接風宴上,公主突然暈倒了。當時她身旁站著王甫齡還有風染,風染趕上一步,為她把脈。王甫齡依稀想起名滿天下的步公子除了調香,醫術似乎亦是小有名氣。

結果出來——公主懷孕了,兩個月的身孕。

所有人都在笑。駙馬也笑容滿面,聽著眾人的源源不絕的恭賀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胸中的那股抑郁,是如何的徘徊不去,更逼出他不願承認的惱意,對自己的惱意。

早知她就是這般放蕩的女子,可笑他之前居然還對她……

他冷著臉,揮退了隨侍的小廝,獨自一人走出公主府。走在街上,冷不防一個人撞入他的懷中。那人一疊聲地道歉,擡頭的一霎兩人目光相對,王甫齡失聲:“青萍?”

……

王甫齡眼神覆雜地看著眼前女子的腹部。他方才帶她去看大夫,大夫說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。

他以為青萍早已死了,或是被賣到某個青樓去,大周的皇女對勾引自己駙馬的婢女,大抵如此。就在剛才,青萍告訴他,她是被公主攆出來的,因念著她跟隨自己多年,沒有重罰,只將她逐出公主府了事。

而青萍腹中的孩子,是王甫齡的骨肉。她就是那個每月初一與他共度良夜的女子。在兩個月前的那個初一,她懷上了他的孩子。王甫齡不是沒有懷疑過。但是他對她的熟悉感,她懷上孩子的時間,還有她口中關於那些“初一”的一切,都是如此無可辯駁,處處指向那唯一的答案。

他為她找了房子,讓她安心養胎。

是夜,書房內,紫竹毫蘸了墨。

“昔日隴上戲言,今可為之矣。甫齡。”

男人將那一寸見方的小紙條卷好,系在信鴿腳上,目送鴿子向南面飛去,迅速隱沒在夜幕中。

大周已經太平了太久。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,這句話對一個國家同樣適用。

沒了國,一國公主又算得了什麽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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